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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梅:第一代公益律师的坚持

2014-04-02 来源 :公益时报  作者 : 刘茜茜


 

“我们拉着一辆沉重的车,顶着风,上了一个坡。”作为中国的第一代公益律师,郭建梅这样评价自己走过的公益律师之路。尽管路途并不顺畅,尽管也曾因为与现实的冲突而抑郁,但她仍然表示:“我会一直这样干下去,除非走不动了。”

辞去公职,投身NGO

郭建梅的公益律师之路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源于对妇女的关注。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毕业于北大法律系的郭建梅先后在司法部研究室、全国妇联法律顾问处、中华全国律师协会《中国律师》杂志社等处工作。

在此期间,郭建梅曾参与了1992年4月颁布《中国妇女权益保障法》起草组的工作,并与人合著了《妇女权益保障法指南》。

最初的工作与法律相关,但与公益却有一段距离,转折发生在1995年。

当时还在《中国律师》杂志社工作的郭建梅,去采访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NGO论坛,本来只安排了一天的时间,但被NGO议题迷住了的她,却在那里待了十几天。在论坛上,有国外人士问中国有没有针对妇女的民间法律援助组织,没人能回答。她第一次听希拉里的演讲,主题是:Women's Rights are Human Rights(妇女的权利就是人权)。

大会给郭建梅的感觉,“像找到了亲人”。回家后,她告诉丈夫刘震云:“NGO的工作太适合我了。”刘震云听了之后说:“只要你快乐就去做。”但大多数人都对她的选择持反对意见,郭建梅的法官哥哥就劝她,一般律师都不好当,别说公益律师了。毕竟在那个年代,辞掉铁饭碗还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但这并没有打消她的念头。

拿定主意的郭建梅在参加完大会3个月后,便辞去了《中国律师》杂志社主编助理的工作,与北大的老师一起,组建了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做起了针对女性的民间法律援助与研究工作,免费为没钱、没地位、求助无门的弱势群体代理案件。而最初的所有开支,全靠美国一家基金会提供的4万美元启动资金。

从个案到法律倡导

针对妇女进行法律援助的定位,使郭建梅接触到的多是苦难中的女人。多数求援者都处于社会底层,上访和不幸让她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甚至满身伤病,散发恶臭。

郭建梅说,做这些人的代理律师时,她们会一同遭受白眼。偏见不仅来自大众,甚至来自法官。曾经,有法官冷冷地问郭建梅,你怎么代理这样的案子,你是律师吗?甚至因为原告和被告悬殊的社会地位,有的法官根本没有履行基本的法律程序。

郭建梅办的第一个案子就不顺利。一位来自江苏徐州的妇女,因为儿子被当地公安人员打死,前往北京上访,没有讨到结果,自己又被一辆旅游大巴撞成重伤,全身多处骨折,一只眼球被摘除。尽管交管局认定事故中她无过错,但肇事车所属的大型国企只赔偿了她3万元。这名妇女不服,向法院起诉,但很快败诉。

这名妇女找到了郭建梅。郭建梅写了8000多字的代理词,她觉得写得很好,自己都感动了,胜诉的把握非常大。但结果是:败诉。去领判决书的时候,法官态度非常恶劣。“我永远记着这个法官。他没有把判决书递到我手里,哗地就扔地上了,我都想上去抽他。”遭遇太多不公平的待遇,郭建梅走出法庭时,眼泪便再也无法忍住,而她代理的那个农村妇女,则嚎啕大哭。

接下来,是更多的败诉,一个接一个,似乎看不到什么光亮。一年之后,中心的4名专职律师走了两个。

“中国这么多弱势群体,这么多人上访,不能光是堵,把人家给关起来啊,得解决问题啊,不能总是拿人的生命和尊严不当回事!”郭建梅说。

总是代理个案,“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个钉”。经过摸索,郭建梅和她的团队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她们开始选择有代表性和普遍意义的案子,希望通过案子推动立法,惠及更大的人群。

她们打《妇女权益保障法》修正案通过后的京城第一起性骚扰案,推动社会和公众对《妇女权益保障法》修正案的认识;她们打劳动争议纠纷案,倡导男女平等就业权;此外,她们还打了职场性别歧视、妇女的劳动权益、针对妇女的暴力、外来女工权益、农村妇女土地权益等等涉及妇女权益的重点和难点领域的案件,并通过多种形式进行立法倡导,大大扩展了受益人群。

成绩背后的困惑

成绩的取得,并不容易。一路走来,郭建梅承受了太多的心理压力,以至于曾经患上了抑郁症。“公益律师这个职业,可能比起任何一种职业都是最艰难的,它的艰难包括很多方面:精神的,身心的。”郭建梅说。

那是在中心成立5周年的时候。郭建梅上台讲话,才说了几句就流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没办法把话讲下去。那段时间,她经常哭,对刘震云说,不想再继续干这件事了。“其实我很少跟刘震云说这些事情,我不想把工作的烦恼带回家里。”她突然特别恨这个社会不可救药,自己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

“你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救助这个社会,结果被人家一脚踢了出来。凭什么这样做啊?我有这样的义务?别人说我精神病,说我炒作,说我想出名,这么多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们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精神海洋里头,自得其乐,另一方面,我们又和现实相冲突,这是蛮拧的一件事情。”

“刘震云开始也不理解,为什么干这么点事情就得这个病了?你看我当初被退了这么多稿子都没抑郁。”郭建梅家里有两个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刘震云当初没发表被退回来的稿件。

一位国外专家告诉郭建梅,在美国,公益律师需要经常接受心理咨询,过多地接触社会阴暗面而不懂得排遣的话,就容易出问题。

郭建梅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和重度焦虑症。有得过抑郁症的朋友告诉她,得了这个病,脸皮得厚,不要闷在心里不说,不要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得锻炼,一定要吃药。郭建梅吃了大半年的药,病好了许多。她做了这么多年公益律师,刘震云给她的支持很多。“他给了我一个很安稳的后方,那是一个港湾,不至于我失业了,没有钱没地方住。”

把公益律师做到底

抑郁症并没能阻止郭建梅将公益律师坚持做下去。

09年,她参加了北大法律系同学毕业25周年聚会。她曾经的大学同学,现在有人当上了大官,有人当上了年薪千万的大律师,但当了15年公益律师的郭建梅,现在依然是月工资只有几千。很多人不理解她,有同学问她,建梅啊,你怎么还在做这个呀?

“我觉得自己像一列火车呼地就冲出去了,还没顾得上想为什么。有的人趋名,有的人趋利,我这样的是趋理想、趋信仰的。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对待自己的生命?怎么样才不枉费一生?如果凭着我现在的资源,做商业律师的话,收入会比现在高很多很多。但我不想做商业律师,不想做家庭妇女,我就想做现在的事,这样才快乐。”郭建梅曾这样表述自己的追求。

2010年3月25号,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被撤销。郭建梅记得当时网上有很多很多人支持她们,网站上收到大概不下几百封信,其中很多人给她们写诗。这些让郭建梅看到了老百姓对公益律师的理解和支持。

中心撤销后,郭建梅和她的团队注册了北京众泽妇女法律中心,同时成立了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实际上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继续从律师的角度来开展公益诉讼、开展法律援助。

众泽妇女法律中心,传承和延续着原北大妇女法律中心的宗旨和目标,从NGO的角度,也就是从民间非政府的角度去探索开展妇女法律援助工作、开展公益法工作的路径和模式。

千千律师事务所成立之后,还进一步扩大了公益法援的领域到残疾人、老年人、农民工等。

“现在我感觉到,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这几年公益律师的发展和工作的开展,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理解了公益律师,并且支持公益律师。”郭建梅表示。

作为千千律师事务所的主任,郭建梅的月薪是6000多块钱,这是事务所最高的工资。与薪水相比,郭建梅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帮助更多的弱势群体。她觉得:首先要有领导力、影响力,要有去推动的能力;其次是需要充分调动资源,一个是打开政府的通道,希望获得政府的支持和认同,特别是能够在政策和法律的层面上给公益律师以激励,还有就是政府能够给公益律师一定的资金支持,能够允许这些公益律师生存和发展,第二点就是打开律师的通道,进一步能够把公益律师网络扩大,再扩大,能够使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第三点是打开企业通道,建设中国国内的筹资渠道。现在中国的NGO和公益律师,99%都是从国外拿到的资金。现在中国的企业家很多,需要把这些企业与公益法律事业连接起来。

(刘茜茜/整理)


人物介绍
郭建梅,出生于1961年,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学院。大学毕业后,先后供职于司法部、全国妇联和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现任北京众泽法律咨询服务中心主任。作为中国第一批公益律师,她一直致力于妇女权益保障工作。2011年3月8日,郭建梅在美国华盛顿获颁“美国国际妇女勇气奖”,成为第一位获此奖项的中国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