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6 来源 :公益时报 作者 : 陈晓平
■ 陈晓平 广州公益慈善书院档案研究员
广府慈善有着悠久的传统。东晋年间,广州多次发生瘟疫,著名医学家葛洪、鲍姑夫妇用井水煮药救治百姓,活人无数,至今三元宫内仍有鲍姑井,见证了这对神仙眷侣的传奇善举。宋代,提举刘镇孙在广州威远门内(今海珠北路)设寿安院,收治贫病无依者,番禺探花李昂英为此撰成《寿安院记》颂扬其德政,是我国最早有详细文字记载的医院。元代,广州城设置惠民药局,并出现了收养盲人、残疾人的专门慈善机构(见《伊本·白图泰游记》)。
明清时期,慈善事业更加发达,出现普济堂(男老人院)、普济院(女老人院)、恤釐公局(救助寡妇)、育婴堂、麻疯院等适应不同需求的慈善机构。1810年,十三行巨商潘有度、伍秉鉴等捐资数千金,在洋行会馆设立种洋痘局,为百姓免费接种,开了中国接种牛痘预防天花的先河,先后受益者不下一百万人。
进入晚清时期,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展开,广府地区发生大规模的洪兵起义,接着英法联军入侵,战乱之余,原有慈善机构多已停废。太平天国运动后,部分慈善机构得以恢复,仍处于杯水车薪状态,难以适应社会重建的需要。1869年香港东华医院、1871年广州爱育善堂与澳门镜湖医院应运而生,代表了近代广府慈善的新潮流。领衔创办东华医院、参与创办爱育善堂的慈善家梁云汉,承古开新,垂范作则,堪称近代广府慈善第一人。
创立香港东华医院
广府地区从先秦时代起一直是中外贸易重镇,到明清时期形成广州为中心、澳门为辅助的对外贸易格局,涌现大批从事外贸的商人,以十三行行商为代表。商人是公益慈善事业的重要参与者。
梁云汉(?-1890),又名梁安,号鹤巢,祖籍广东顺德,世居广州西关龙津桥(今泮溪酒家附近),曾任仁记洋行买办,在省港两地经商,积资巨万,热心华人公益慈善,曾在香港华人社区中心文武庙担任值事,为广府乡亲排忧解难。1852年,他向专为华人提供免费诊治的贺旭柏医院捐款。1859年,他又为香港学童捐献一批汉语教科书。稍后,他又陆续向位于湾仔的伦敦会华童学校捐出巨资。帮助华人养成健康的体魄与健全的知识,一直是梁云汉醉心的社会事业。
领衔创办香港东华医院这一壮举,奠定了梁云汉在中国近代慈善史上的崇高地位。香港东华医院是中国慈善史一段不可逾越的传奇,至今已持续运作149年。香港史学家丁新豹称,东华医院(东华三院)“如今已经是一间现代化的大型社会服务机构,而且是目下华人世界同类型机构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庞大及服务最多元化的一所。”
1869年,一些垂死病人按中国习惯被移置到广福义祠,遭到在港西人的猛烈抨击。这是中西文化冲突的典型案例。华人对垂死病人的处理方式,本与西方人有绝大差异。在港西人纯粹从自身立场出发,将习俗问题升高到道德审判,深深刺痛了在港华人。华人领袖梁云汉挺身而出,与各界协商,达成成立一家中医院以处理华人疾病及临终问题的共识,组织成立医院委员会并担任主席,向各行华商募捐。1870年初,香港买办、行会商人共捐献47000元,得到港督批准,创立首个华人慈善组织东华医院。医院到1872年正式落成,由于完全按照中国习惯提供中医中药服务,受到热烈欢迎,1873年接待门诊数字为43074人次,1887年猛增到138461人次,几乎“户限为穿”。东华医院还为不幸病死者安排以中国方式下葬,消除了华人对身后尸体被解剖的恐惧。
广州博济医院院长、美国医生嘉约翰(J.G.Kerr)对东华医院横空出世予以特别的重视。1872年,他在广州博济医院年报中有如下评论:“这个医院的建立反映了以下事实:华人……表示他们自己可以以本身的方式管理自己的慈善机构,不必外国人施以援手。”1874年,嘉约翰又指出:“该计划的创始人是一群中国商人和买办,多年以来他们与外国人相连结,习得许多西方的慈善和一些宗教理念。他们目睹过(香港)国家医院、海员之家、海陆军医院的运作,同时也对广州、汕头、上海及其它地方传教士医院的工作有些了解。”
东华医院的管理制度、服务理念受到西医院的启发,同时也带有与教会医院竞争的意向。香港华人慈善事业的起步阶段,即呈现出十分强烈的民族意识、自主意识,以及对中华文化的持守。自1872年建成投入后二十多年里,东华医院只用中医中药为华人服务,要到1896年港府干预才开始增设西医。
香港东华医院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服务内容局限于本地医疗,而是为海内外华人提供各项帮助。历次广东省内水灾,东华医院均不遗余力捐钱捐物,距离较近的灾区甚至派出专人运载粮食前往赈济。1877-1878年间,华北发生百年未遇的“丁戊奇荒”,东华医院善董不分畛域捐集巨资,贡献突出,经李鸿章上奏朝廷,由光绪皇帝御赐“神威普佑”匾额。这是香港第一次获得御赐牌匾。
服务广府人
1871年,梁云汉与广州商人钟觐平、陈次壬等联手创办爱育善堂,这是广州城第一家近代型的善堂,最初堂址设在洋行会馆(十三行路与靖远北街交界),不久即购买大盐商潘仕成旧宅(今十八甫路46-52号)作为总部。与传统的老人院、育婴堂从事收养孤寡废疾不同,爱育善堂专注于为穷人提供免费医疗、开办面向失学儿童的义学,适应了太平天国后社会转型的新形势,从改善身体与教育入手,立意更为远大。爱育善堂以其庞大的资产、完善的管理,在随后数十年里一直是广州各善堂的领袖。
香港东华医院、广州爱育善堂,均以广府商人为主体举办,吸收了西方经营管理体制的优长,又融入了中国传统智慧。这两家慈善组织的近代特征十分鲜明,一是集资来源的广泛性和可靠性,即从同城各行业商人广泛集资;二是决策、管理、服务提供的制度化与民主化;三是实现了营运的自主化,避免了内地传统慈善机构反复出现的“徭役化”现象。慈善史权威夫马进在《中国善会善堂史研究》一书中,发现内地许多慈善机构都经过从“乐捐”到被“勒捐”的过程,勒捐导致慈善机构活力下降,最终难以为继。
1879年,梁云汉向东华医院倡议设立贫民义学,次年实施,似乎是受到爱育善堂办理义学的启发。在初创时期,省港两大慈善机构之间不仅互相扶掖,各自的成功经验也因买办的共同参与而得到交流。
华人向来都重视叶落归根、入土为安。顺德人旅居海外者众多,一旦客死他乡,若无亲属照料,魂魄难安。1876年,梁云汉领衔创立旅港顺德绵远堂,募集资金在香港设立义冢,后来又在顺德大良设立怀远义庄,视乎实际情况,选择将同乡先友下葬与香港义冢或停厝于怀远义庄。
香港开埠以后,迅速成为广府人北上、出洋的主要口岸,大量人口由此出发前往各地经商、务工、求学,但也催生罪恶的贩卖人口活动。男性劳动力被诱骗登船,前往新旧金山开矿、建设铁路,俗称“卖猪仔”;年轻女性被诱骗、拐卖到外地、外国,很多被迫从事卖淫营生,叫做“卖猪花”。为刹住“卖猪花”罪恶活动,营救被拐卖女性,1880年梁云汉与东莞籍港商卢庚扬、冯普熙等向港府申请创办保良局,并于1881-1882年担任主席。据统计,仅1887-1895年,该局即查出被拐妇女5543人,或专人护送回广府各县,请当地善堂协助资送回家,少数无法遣回者,通过东华医院加以妥善安置。
1878年,近代著名思想家、慈善家郑观应出版劝善书《救灾福报》,对仁人善士的义举多有记述。据郑观应所说,当广东清远发生水灾、多处出现饥荒时,梁云汉“劝捐散赈,不遗余力”。1878年,广州出现罕见飓风,从白鹅潭、沙面一直向北扫过西关,“吹倒庙宇民房铺屋二千八百余间,压毙男妇一千四百余名”(1879年7月14日《申报》),龙津桥一带房屋倒塌过半,梁云汉的家宅却完好无损。郑观应认为这是“天之报施善人,洵不爽已”,也即是他长期做善事的“福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国人长期以来奉持的道德观念。
1890年,梁云汉在广州去世。虽然生意和财产主要分布在香港,他退休之后选择广州作为终老之地,表明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广州西关人。同时期东华医院其他一些善董,身后也下葬广州。梁云汉历年从事的公益慈善活动,体现了一种始终为华人谋福利、维护华人尊严、谨守中华文化传统的自觉意识,以及汲取外国先进经验为我所用的高度灵活性。(据《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