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9 来源 :公益时报 作者 : 朱姝
■ 朱姝
这里是沈阳老地界儿。
望云寺路横亘着小西路,东西向的药王庙路缠绕勾连着杏林街,同善巷如同淬火瓷器上的缠枝莲,于低回、昂扬处落入其间。
我去同善巷那天,柔和的阳光映照着眼前每一个事物,光影婆娑。同善巷里,吃香的,有如浴春风的蒸包子、吊炉饼、绝味小串、砂锅鸡;喝辣的,有又悠闲又热烈的麻辣烫、盆盆香;还有豪爽浓烈的辽中小烧、老龙口。“四方珍奇,皆归市易”,满街繁阜,一地热闹。同善巷,像宋代市井里的话本,有辞赋醇酒作伴,有丝弦佐茶,有桃李为友,还有熏风为朋。
小巷里中山路小学的孩子们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前,有人在这里开设牛痘局,为奉天城中天花肆虐的穷孩子免费接种疫苗。连杏林社区衣食无忧的大人们都不知道,还是这个人,还在这巷子里,开办粥厂,每日施粥,接济吃不上饭的百姓。
他,就是驻守奉天近20年的总兵、爱国将领左宝贵。
而在同善巷尽头、在杏花开放处,曾是百年前东北最大的慈善机构同善堂,现为沈阳红十字会医院的大楼。
设牛痘局
首开盛京接种疫苗之先河
清光绪七年,天花与霍乱肆意暴发,似可怕幽灵,紧紧扼住了奉天城的命运。
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生死劫难。如血残阳从高大的怀远城门上跌落,站在逆光里的左宝贵显得苍老了许多。大西门里,怀远门外,他顾不得空气飞沫甚至尘土都可能传染天花的危险巡视疫情。这个平日里“治军严肃,晓畅兵事,谋勇兼优,乐善好施”的将军表情是复杂的——悲伤、急切。昔日繁华的正阳街,时有感染天花、满身疮痍的人倒毙街头。朝阳街,人们四散奔逃出城,呼嚎喊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充斥着死亡的味道。从清初的皇太极在奉天长宁寺避天花,到终生“避痘”却又死于天花的顺治帝,从出天花侥幸活下来的康熙,到得天花凄惨死在养心殿的同治帝,大清近300年的历史中,天花伴帝王左右,平民又奈何?
谁来拯救劫难中的奉天百姓?
走投无路的人们听到了这样一则消息——左大人设牛痘局啦!凡民间未出痘者,可接种牛痘疫苗,并收治天花病人,所有医费全部由牛痘局支付。那时,接种牛痘虽已传入中国,但对牛痘的施种,清政府尚未制订具体政令。左宝贵变卖私产与奉天商人筹措金银,创立慈善机构牛痘局。人们不会想到,这个善举首开盛京接种疫苗之先河,是奉天公共卫生事业的开端。牛痘局每年春秋两季向社会公布接种日期,免费为贫民接种牛痘。每年引种两千五百余人。1917-1919仅三年间,就有6233名儿童接种疫苗。奉天的孩子们都会唱:“清明左大人,一副好心肠,施医又给药,人间美名扬。”
假若倒退一百年,假若也是在旭日暖阳中,我们可以看到同善堂:洁白的雕花理石大门高高耸立,好像擎着苍穹,“救生门”三个字沉甸甸的,仿佛注入一字千金的承诺,走进大门心里就涌入了一脉脉的深情。宽大的影壁、青灰的墙面、交错的斗拱、精致的砖雕、庭院的天井、逶迤的回廊、脚下的石板、英俊的杨树、丰饶的小草、热烈的藤萝都在述说生命的浩荡。所有生存的尊严与美好,都可以在这庭院里回放。同善堂让战乱与灾荒暂且退成了远景,这里是奉天人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和避难所。风越过雕花窗棂吹临,鼓荡着左宝贵的衣角,他抬头看鸟儿从长空掠过,划出一条悠长的弧线,不禁感叹:“艰辛戎马数十载,功名利禄何足惜?冷眼南窗看世事,万家灯火总关情。”仁爱是他内心的底色,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苦难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幸福才是。死亡战胜不了任何一片土地,只要那里充满爱。
左宝贵督建炮台之暇,每欲振兴学校。他捐资倡设惜字局、义学馆多处,“筹薪水、给膏火”,免费收平民子弟入学。满屋书籍,一室纸墨清香。“公事退,左宝贵间辄轻袭缓带,亲自学中孝其课程”,他教授修身齐家之理,或押韵为诗,或散淡为文。出身武将却举止儒雅,虽为高官却和蔼可亲,不苟言笑实则风趣,循循然足见深情。
修防洪大堤
助奉天城重建
舒缓流淌的辽河大转弯处的人们,同样感念左宝贵主持修建辽河第一道防洪大堤的恩泽。蒹葭苍苍,岁月安好,一百年过去了,辽河水温情灌溉此地8万亩良田,防洪大堤成就了沈阳北郊二十里的石佛寺村“塔影遥开山雾重,笛声清澈水风凉”的美景。辽河水闪动波光,一如左宝贵慈爱澄澈的目光。
光绪十九年,辽河水暴涨,洪水决口,堤埂悉被冲毁,禾苗田地淹涝。左宝贵巡察灾情,率部抗洪。悠悠河水一定记取了他河边亲自监工、筹划方案的百转柔情;岸边白杨不曾忘记他不分巨细为村民补偿地价、埋头思索的神态。如此一项浩大工程,他没向石佛村百姓摊派一分钱一个工,全部工程都由左宝贵马步兵营的1000名士兵修筑。在石佛寺乡锡伯族西迁纪念馆内,我看见《重修辽河大堤碑记》那黑色的石碑还在岁月里闪着光,村民们感念左宝贵的话语还是那么温热,“左大人修得大堤又高又宽,比原先的高好几倍哪”“左宝贵给咱修大堤时,正是他参加甲午中日战争,开赴朝鲜战场壮烈牺牲的前一年……”
《沈阳县志》记载:“奉天县治,四周津梁道路,左公亦多捐资修葺”。城东二十里,左宝贵雨中重修清帝祭祖福陵必经之路马官桥,有了那桥,便有了山一程、水一程、故乡那边的思念;城西二十里,左宝贵重修九十度大转弯路上的转弯桥,盛京大御路至此通达至京城,有了转弯桥,便有了“雨润平野,沿村渡水湄”的清凉;浑河堡,自来水患未平,又况潮平两岸,浪足三篙,奔流在此若江海。《浑河堡得胜桥碑记》记述了左宝贵修此桥的经过,“左大人筹千金巨款,修桥造官船六只,既便商民,更利兵役”,几经翻船之祸的浑河堡“从此松径夜寻,不至来鱼梁”。城南二十里,左宝贵重修奉天城南门户白塔堡石桥。1894年他率五千兵经过此桥,入朝参战。
那一天的浑河岸边,电闪雷鸣,天地白光,但见河水乍起,波澜时而远去,时而近前,风从河岸吹来告诉我一百多年前的那场雨……
“这场雨竟然下得毫无节制,足足下了两个星期。雨下得沟满壑平,突然从遥远的群山中,传来隆隆巨响,洪水像脱缰的野马,撕开不堪一击的上木场浑河古堤奔涌而来。”这是英国医生司督阁在《奉天三十年》一书中对那场洪水惊心动魄的记述。
让我接着把洪水暴发后的场面叙述完:洪水水头高足足六七米,海潮般向奉天城奔去。最先冲进小河沿,昔日盛京八景之一的小河沿顿成一片汪洋。目力所及,尽是翻滚咆哮的浊流,夹杂着破烂家具、烂柴火一齐涌进城里。人们没有丝毫准备,眼见房屋接连倒塌。水面上,孤岛似的簇簇树木,枝丫上攀附着无助的人们。河面漂浮着从上木场冲下来的圆木、高粱秆、大树、桌子和大车,还有人、马、骡子、牛和狗。几个人还在水中挣扎,抱着门窗随波逐流,也有人拥挤在木筏上被洪水冲走……
“连日奉省遭遇罕见洪灾,两岸田禾庐舍俱被冲淹,居民漂下不计数人,呼号声惨不忍睹……受灾面积之大,灾情之重实为罕见,请求开仓放粮,灾后赈济。”这是盛京将军庆裕关于奉天洪水灾患真实禀报的奏折。
面对这场洪水之殇,左宝贵将军一面委托盛京医院英国医生司督阁呼吁国际社会帮助,向国际社会募捐。一面成立了奉天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重建基金会”,帮助奉天城重建。他派军队运来木头,在城里盖起临时木板房,让无家可归的灾民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接着,他又在同善堂创办栖流所、贫民习艺所、开办了育婴堂,收留无家可归的灾民,收养弃婴和孤儿。并贴出公告:凡属鳏寡孤独之人,均可在此赡养天年。他还下令垒起大灶,从自己俸银中拿出全部银两,在全城建十多处施粥厂救济饥饿中的灾民。他微服私访遍尝十几处粥厂,对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粥官当众鞭笞。
万善同归
爱心存植于城市血脉中
当同善堂连同它的老照片一起在岁月里泛黄,仁爱早已真实地植入城市血脉中,成为人们战胜苦难的信念与勇气。
下面几帧照片拍摄于瘟疫与洪灾之时,照片上同善堂庇护着的人们没有张皇、悲凉与绝望,这不禁让我对同善堂肃然起敬。
同善堂孤儿院“救生门”前:这是一幅与阳光有关的照片。左边一株小松树青青郁郁,右边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手拉着手。远景中高大的门楣与整饬的屋瓦交织错落成温暖的线条和色块。我已从一大片留白的阳光中分辨出另一种阳光——那是孩子们的笑脸,同善堂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明天就出自这光与色彩。不远处的孤儿院东墙,留有一个孔洞,专门收留弃婴。婴儿放在里面,身体压住电铃开关,铃声一响,无论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接取婴儿。仅三年同善堂就收留孤儿228人。
同善堂育婴室:几名保育员身着工装,各自忙碌。或是怀抱婴儿,或是手拿玩具逗婴儿抓握。最惹人注目的是中间一名保育员,她低垂眼睑,微抿嘴角,目光慈爱地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仿佛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整个画面弥散着与安详慈爱。同善堂的孤儿院还添设了玩具、游艺场、浴盆,住宿衣物均由院方供给。孤儿院有专人负责每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尚能如此,实属难能可贵。
同善堂栖流所:几位暮年老人坐在火炕上的情景。拍摄者抓住了老人们随意坐着的瞬间动态,富有节律的棉衣皱褶、老人们脸上自由自在的神情及雪花扑打着窗口,构成了一幅安适温馨的画面,让人倍感怡然的生命喜悦。据记载,每年11月份严冬酷寒,饥寒交迫滋生病患之时,同善堂都会收留身患疾病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栖流所有淋浴、养病室,视病情轻重,对他们悉心照料,合理调养,还有专人对病情进行检查和治疗。每年平均收留近千人。我仿佛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顺着大雪覆盖的小道,向着同善堂大门走来。雪花闪烁着斑斓的光影,天空幽深明净,同善堂就是前方,照耀着万物众生。
同善堂自1881年创办以来,仰赖乡绅商贾、官员要政、社会名流、普通民众的爱心捐赠,或施房屋,或助地亩,一时风尚所趋,大有争先恐后之势。左宝贵参战甲午战争出征朝鲜前,立下遗嘱:吾今远征,班师无日,义学堂、牛痘局以及栖流所等,虽经设立,仅具规模。倘吾不归,将吾私宅悉数捐助该局所等,永远为慈善所用,以完吾未竟之志。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即左宝贵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牺牲后第二年,当时的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将左宝贵创办的各项慈善事业汇总,咨部立案,划归奉天督军公署管辖,取“万善同归”之意,定名为“同善堂”。它依靠自有土地房屋、商号庙产和各界的捐助,慈善事业得以不断扩充和发扬。之后,又相继成立了同善学堂小学和西医院。
一百多年后,又是一个春天降临,同善堂成为沈阳市红十字会医院。满庭芳草,陌上花开,君可徐徐归!(据《沈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