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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晓平 潮汕抽纱是近代慈善事业中投入最少、收效最大的辉煌成功案例,它从英美女教士引进的一项手工艺,数十年间成长为近代潮汕地区的支柱产业,受益人口在百万以上。130余年前英美女教士这一慈善创业的成绩至今仍未被超越。对这一案例的深入研究,或将带来多方面的启示。 抽纱不是传统技艺 “抽纱”是一项纺织品加工技艺的总称,从技法分,有抽纱、花边、贴布、刺绣、编织等多种。抽纱是来自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的西式工艺,主要做法是按照设计图稿,抽掉部分经纬线,加工形成透空的装饰花纹。从产品形态来分,有手巾、台布、被面、枕套、女装内衣等等种类,民国时期潮汕出口的抽纱产品当中,手巾常占一半左右。 很长时间内,人们将抽纱当作中国某地的“传统工艺产品”,真是天大的误会。抽纱绝非传统技艺,而是西方女教士带来的“舶来品”,至于后来将潮绣手法融入抽纱产品,只是一种增值手段。中国抽纱业以广东潮汕、山东烟台最发达,在潮汕地区开始大规模传授的时间为1886年,传入烟台则稍晚几年。 1885年或更早,在汕头,美北浸信会的耶琳夫人(Lida Scott Ashmore)将此技艺传授给同事娜姑娘(Sophia A. Norwood,又译“纳胡德”);1886年夏,娜姑娘与英国长老会的莱爱力医生(Dr. Alexander Lyall)结婚,变身莱爱力夫人(Mrs. Lyall),随之“转会”到长老会。他们回国探亲后重返汕头时,莱爱力夫人即开始向女信徒传授技艺。 广州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蔡香玉注意到,娜姑娘来自加拿大新科斯舍,这个地方的人们并不擅长抽纱技艺。汕头教会人士最早掌握抽纱技术的应该是耶琳夫人,她来自美国加州的圣安娜市,邻近墨西哥,得以接触到这门手艺。后来,许多浸信会人士指责耶琳夫人通过经营抽纱谋利,耶琳夫人不得不深自韬晦,不敢承认她是首传之人;与此相反,英国长老会禁止教会负责人从事经营,却鼓励信徒以个人身份做抽纱生意,也即在英会内部,抽纱不是禁忌话题,因此娜姑娘被广泛认定为首传的功臣。 从两人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耶琳夫人在汕头隔海的礐石,交通不便,娜姑娘1886年加盟长老会后,在市区外马路淑德女学工作,就在其丈夫莱爱力医生负责的福音医院隔壁,交通方便,接触面广,娜姑娘由此获得了“创始人”的地位,也有其合理之处。总的来说,教会不想给外人以唯利是图的印象,留下的抽纱历史记载很少,我们今天只能从零星的资料窥见其早期情况。 1901年,潮海关税务司甘博注意到“擅长制作抽纱刺绣品的妇女受到很高的评价”。1903年,汕头报章称:“揭邑女工多业纺织,然工拙价廉,近因兴用西国抽纱法,妇女稍知仿效,按月匀计,每一女工可得七八元至十余元不等,免斯饥外,尚有赢余。” 通常我们把抽纱当作一项手工业,然而在其初期,教会及相关人士是把抽纱当作一项慈善事业加以引进。1910年,美国驻汕头领事潘士思(Albert W. Pontius)指出:“开始的时候,这个行业是按慈善创业(Philanthropical Venture)方式运营,以帮助寡妇以及家庭妇女。这个方法被人们掌握之后,所生产的产品深受欢迎,即有数以百计的家庭投身其中。目前,在揭阳、汕头埠、礐石、崎碌等区域,约有5000个女子从事此项工作,涉及1000个家庭。很难给出产品规模的准确数字,但每年的出口货值已达50万美元。” 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 从经济角度看,抽纱属于手工业,然而抽纱事业的引进,其社会公益意义更为重大,对改良家庭生计、提升女性地位有着不可替代的贡献。抽纱事业在改善家庭关系、提升女性地位方面所达到的效果,是当时的官府、士大夫群体无法做到的。 抽纱行业属于典型的“两头在外、大进大出”的外贸经营模式,也即原材料从国外进口,制成品运到国外销售,将中国高素质的劳动力充分利用起来,取得加工费收入。这一模式,在改革开放初期,被学者提升到沿海地区经济发展战略的高度。 由于抽纱产品出口免征关税,潮海关对抽纱出口的统计数字一直有大幅遗漏,不能反映其实际产值,但我们可以从海关统计,看出抽纱在潮汕各产业中的相对地位。据1933年海关统计,整个潮梅地区7大外销产品总值为18297477元,抽纱占第一位,达5816640元,占31.79%。次年,因潮糖输出突增,排名跌落到第二,但绝对数仍然增长到6478159元。这里所谓“外销”,不是专指出口,而是指从汕头港销往外地的货品。清代潮糖长期占踞岭东地区外销货品首位。至此,考虑到海关统计遗漏因素,抽纱这项引进的手工业实际已超越潮糖,居第一位。抽纱业从1886年到1933年不到50年间,从无到有成长为第一大产业,堪称奇迹。 1936年为潮汕抽纱业的巅峰年份之一,当年从汕头口岸出口的抽纱产品达3000万元以上,约占全国抽纱出口总值的一半。1937年,汕头抽纱商行中,上盘商40多间,每间资本数十万元,二盘商有150多间,每间资本数千到数万不等。按1937年《国际劳工统计》的数字,每个女工每日工值在三角至八角之间,也即技艺最娴熟的女工,每月收入可达24元,这个数字已超过男工人平均工资;最低的也能有9元进账,对贴补家用有很大帮助。据1945年10月中国抽纱业公会的统计,仅汕头、潮安、揭阳、潮阳、澄海、饶平6地,即有抽纱工人44万人,战前人数则常在50万以上,受益人口应在百万以上。抽纱产业的兴盛,同时也带动了当地的运输业、夏布生产,刺激了内需。以当时潮汕地区总人口700万计算,这个受益面是惊人的。 抽纱的社会效益,首先体现在增强了教会从事公益慈善的财力。潮汕地区的女子教育、幼儿教育由教会所开创,这两项慈善性质的教育,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教会本身经营抽纱的收入、抽纱商行的捐献。1896年,耶琳夫人利用抽纱基金陆续开办6家女学。1899年,耶琳夫人利用出售抽纱产品的收入兴建礐石正光女学的教学楼。抽纱商人张廷鉴,既是美国柯宝洋行的买办,同时也是崎碌福音幼稚园及女子国民学校的校长,该学校的经费是由张廷鉴连同汕头的其他慈善会一起捐助。 抽纱事业普遍实施“在家工作”模式,可算是SOHO的先声。在这种工作模式下,女工可避免往返工厂与住家的时间浪费,不受形式主义的作息时间规定所限制,能照顾到家庭事务,还可以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工作。特别是抽纱产业中的花边钩针类,女子随身携带钢针线团,无论走到哪里,一坐下来就可开始工作。文史作家卢继定曾这样描述:“不论在农村还是在市镇,凡是妇女聚集的地方,上至五六十岁村妪,下至八九龄稚童,无不手拈不锈钢花针——只见银光闪闪,不见花针停歇,手工娴熟的还可以边抽钩边闲聊说话。” 抽纱大王柯尔柏 来自旧金山的德裔犹太人阿尔弗雷德·柯尔柏(Alfred Kohlberg)是民国时期的汕头抽纱大王,他的公司在汕头叫做“柯宝洋行”。 柯尔柏有着十分敏锐的商业触觉和冒险精神,1915年在旧金山世界博览会看到中国出产的花边、抽纱手巾,觉得精美异常,采购一批试销大获成功。次年,他为开拓业务专程来华考察,喜欢上了中国。第一印象很重要。他觉得日本黄包车夫死气沉沉,中国车夫则脾气甚好,笑容可掬。 1920年,他在纽约设立柯宝洋行(Alfred Kohlberg Inc.),随后在汕头、上海、烟台设立分行,主要经营抽纱手巾、花边,很快就发家致富,在中美两国都被誉为“手帕大王”,柯宝洋行也坐上抽纱业第一把交椅。他设在汕头的工厂雇佣12000人,签约的住家女工超过10万人。 柯尔柏随时掌握美国市场脉搏,不断推出时新图案,产品十分畅销。传教士引入的抽纱手工业,一定程度上使潮汕经济摆脱了“内卷化”,催生了大批中小企业,到1933年跃升为潮汕地区第一大产业。 柯尔柏在汕头找到美领馆中文秘书张廷鉴(1884-1974,Chang T.K.)当买办。张廷鉴长袖善舞、善于经营,其妻林怡静则心灵手巧,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各种针法传授给抽纱工人,柯宝洋行生意滔滔。除潮汕外,柯尔柏也在烟台等地采购,据说平均每年的生意额达150万美元,在抽纱行业首屈一指。他把从中国抽纱赚到的利润,投资于纽约曼哈顿地产,资产快速增值。 柯尔柏发家受益于中国,也对中国产生了深厚感情。1937年上海抗战爆发,他为中国人饱受战争灾难感到非常伤心,电汇2500美元给美国驻上海领事,领事以这笔钱为基础,广泛开展募捐,成功救助了数万战地难民,把他们安全送回老家。 抽纱行业实行放工制,洋行把亚麻布、棉纱等交给代理商分发给女工,这些原材料都属于洋行财产。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日本对美国宣战,柯尔柏有350万件货件尚未收回。他在账本上已经把这些当作损失一笔勾销。1946年初,他回汕头时惊喜地发现,抽纱工人冒着危险把这些货品用各种办法埋藏起来,不让日本人发现,听到他安全归来,纷纷把抽纱成品从埋藏地点取出,交还给他。物归原主的义举体现了潮汕抽纱工人、代理商的高度诚信,也是柯尔柏善于收买人心有以致之。他能保持准时支付工资,还经常造访工人家庭嘘寒问暖。 抽纱事业发端于基督教女士的一念之善,经过相关人士的尝试与不懈努力,成长为百万人口受益的产业,这是真正“授人以渔”的慈善事业,受惠者乃是千家万户中的寒门男女,提升了女性的经济能力,极大增进了地区成员的福祉。在这项慈善事业中,不存在施舍与被施舍的关系,没有明确的施惠者,每个受惠者都保持了尊严与自由。这是慈善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至今仍然难以超越。(据澎湃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