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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春芳的小店藏在一个小巷子里,十几平方的店铺外面竖着“楚怡艺剪”的彩色招牌,玻璃门上贴了“彩妆造型”的蓝色打印字。店铺的邻居已经全搬走了,邻里几家小店只剩“楚怡艺剪”还支棱着,其他都是紧锁的铁栅栏门。 12月29日,离2020年的结束还有两天的日子,武汉下了雪。罗春芳拍了条抖音,视频里雪落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落在门口生了锈的电线杆子上。罗春芳写:“希望这场雪能把病毒带走!” 至今,距离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的发现已经过了一年有余。从去年年初开始,有无数的民间志愿者曾经勇敢地做过一些好事,鲜少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当疫情逐渐平息以后,他们也在往自己的普通生活里撤退——但熟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5月18日之后,不再有医务人员需要罗春芳去义剪了。 4月8日武汉“解封”以来,援汉医疗团依次撤离,社区、街道一点点活了起来,理发店一个个开了门。于是罗春芳为时三个月的疫情义剪生涯在金银滩医院就此结束,她不再需要早起晚归,一天都捂在防护服里,给几十个医务人员剪头发。 义剪主要是为了能让医务人员在安全、方便、卫生的情况下工作,花样并不太多。但偶尔也会有医务人员主动提要求。 在4月,志愿工作快结束的时候,罗春芳有次给内蒙古援汉医疗团队剪头发。轮到一个小伙子,问罗春芳能不能给他在头上刻一个“武汉加油”。罗春芳要了只黑笔,在男医生脑袋顶上写下“武汉加油”四个大字,然后用剃刀一点一点刻下来。刻完,医生就顶着这几个字回家了。 武汉,就是这样在各方参与下一点一点好起来的。“其实做了大概两三个月志愿工作以来,就觉得好像‘解封’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罗春芳所在志愿团队“理疫之帮”发起人之一大龙说。 在疫情中做志愿,对罗春芳来说是“一辈子都值得回味的事情”。疫情之前,“志愿”对年近五十的罗春芳来说还是个陌生的词。疫情之后,罗春芳把给医务人员剪头发的照片一股脑儿发到朋友圈里。 “我自己欣赏。虽然没挣钱,但我做了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且经过这件事之后,我觉得我以后还是要出去”。 疫情期间,大龙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都期望把志愿服务坚持做下去。武汉未“解封”时,就常有人问发起人大龙,能不能等疫情结束以后,继续去养老院、孤儿院或者山区里给别人免费理发。然而,武汉“解封”后,福利院、养老院等地方仍然处于封闭状态,义剪活动还不能按期举办。 但公益并不局限于这些地方。大龙在疫情期间结识的朋友中,有很多组建了自己的志愿团队,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开办公益项目。 大龙自己就是其中一个。12月,他辞去了水利部的本职工作,开始专心做公益项目。同月5日,大龙主办成立了江岸区青年志愿者协会,在协会中任副会长一职,先后做了垃圾分类宣传和公益托管的项目,把后疫情时代的志愿工作也做得风起云涌。 但大龙和这些志愿朋友难有一聚。志愿结束之后,“理疫之帮”的群里已经很少人再说话。武汉市美业协会给理发师们做了一次表彰,但与会之人寥寥。 大龙解释说,因为疫情对经济冲击比较大,“所以他们可能现在还没有组织这种聚会,大家都在忙,忙着赚钱”。 即便武汉解封已经半年之久,钱,仍然是志愿者们的一个痛点。 [2] 5月中旬,罗春芳回到自己的楚怡艺剪里,竖起了四个多月没拿出店的招牌。 但一直到6月,店铺都处于一个开门不开张的状态。 6月以后,一星期中也总有三四天是不开张的状态,没有人来剪头。楚怡艺剪开了25年,从前最差每天也会赚一两百块;如今,有时一天也等不来一个客人。 “我开了这么多年的店子,没有说生意极好,但也从来没说开不了张的,并且还是经常的开不了张。”罗春芳操着一口武汉普通话说,把“从来”和“经常”拉得很长。 因为是巷子里的小店,楚怡艺剪主要是靠老顾客拉上来客流量。武汉成为疫情集中暴发地之后,从前外地的老顾客搬离了武汉,罗春芳一下失去了大半客源。 “我今年叫混过去了。”罗春芳说,她所在的美发群里,很多理发的小店倒闭了,从前的理发师们在群里发些卖东西的广告,转行做了微商。 “解封”后,楚怡艺剪的邻里也搬空了大半。“我们这条街是属于那种武汉市中心的市场,有很多外地的租户,‘解封’以后他们都搬走了,现在每条街房子都空很多,都没有人。” 对于罗春芳这样的小商户来说,疫情的影响,在这一年里从来没有走远过。生活看上去是回归了轨道,但有些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就像这座城市身上一些难愈的伤口。 除了早晚高峰,地铁公交上只有几个人,“要是往常的话,地铁都是满的”。爱打牌的人连牌都不打,喜酒也很少办;罗春芳外甥女的婚礼和孩子百天宴都没有办酒,“原来‘十一’酒店都爆满,现在很多武汉酒店都倒闭了,我们武汉人对疫情是真的很怕”。 一边是人走楼空,一边是闭门不出。罗春芳说,有一个疫情前来剪过一次头发的婆婆,到9月才又上门剪头发,从前是短发的婆婆来剪头时头发已经长得很长。 交通部发布的2020年11月中心城市客运量显示,武汉市11月市内交通运输量同比减少了39.7%。“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也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同为志愿者的陈辉如是说。 陈辉所在公司原本是做蔬菜无人售卖机、蔬菜运送等生意的,疫情之后许多小餐馆倒闭了,原来赊的账都要不回来,一下子亏了三四十万元。 “其实我们也可以走法律程序的,但总经理的意思是,他们也很困难,公司亏了就亏了,我们从头再来。” 从复工到现在,陈辉所在公司仍处于亏损状态。原本的蔬菜运送因为疫情等因素无法继续营业,他们只能开拓新的业务和市场,但员工工资还要继续发、房租还要继续交,一笔账算下来,公司总共亏损了一两百万元,把总经理养老的钱也亏掉了。 “今年一年过得艰难,各个方面都很艰难。我们企业真的在垂死挣扎。”陈辉公司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找到华农和农科院的科学家团队,分别谈下了新品种茄子树和高产量生姜种植两个项目,准备2021年底再收回成本。 志愿行为当然不图回报,但是作为普通人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和每一个武汉人一样遭受创伤。“每个武汉人应该都受到了冲击。”大龙说,他辞职之前,工资已经降了30%以上。“房价下跌,物价上涨,写字楼的空置率也相对比较高,停业的、破产的,不在少数。” 不过,有些志愿者也觉得自己收获了“社会的回报”。 疫情车队志愿者杨锦在复工伊始,被合伙人卷走了公司所有的货款,只得一个人顶下来公司的所有债务。债务漏洞实在很大,但很多朋友借钱给他,公司就此照常运转下去,到2020年年底,基本达到了收支平衡的状态。 “所以整体说,还是你在回报社会,社会也会回报你吧。”杨锦说。 [3] 去年的腊月二十八,大龙还在从黄冈赶回武汉的路上。第二天是武汉“封城”的日子,整条高速上只有大龙这一辆车往回开,到了武汉收费站,轿车乌泱乌泱往城外跑。 “封城”当天,整个武汉就是一个空城,几乎看不到一辆车。“‘封城’那会很突然,很硬,街上空荡荡的,行人也不多,印象很深刻。” 陈辉原本也订了腊月二十九回襄阳老家的火车票,因为“封城”没能回去。没过几天,大年初二、初三开始,她就加入了志愿车队,开始了运输的统筹工作。 对她来说,鼠年的开头并不很安稳,“一天到晚就在外面跑,但还算挺有意义一件事”。有回陈辉和丈夫给十几家医院送自热米饭,从武汉最东头跑到最西头,跨过了武汉三镇,没有休息的时间。那会陈辉丈夫刚做完脑梗的手术没3个月,跑单的时候陈辉看见丈夫脸憋得通红,吓得她让丈夫赶紧喝药,喝完药再跑。 解封大半年之后再看那时候做志愿的照片,陈辉还会掉眼泪。她用“英雄”“大爱”和“胜利”来描述自己的2020年。“钟南山院士不是说,武汉市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是英雄的人民嘛,真是这样的。” 虽然还在亏损状态,公司在疫情之后也给养老院捐了两次物资。她信,只要咬牙挺过2021年,2022年公司就应该运转正常了。 罗春芳丈夫病退多年,儿子没有工作,原来靠理发店养活家,现在理发店没有客人,她开始打些零工。 她帮人刷过墙,去同行店里给人打过工,也摆摊理过发。零工不挣钱,好歹可以贴补家用,交交理发店的房租。 3月,她给肿瘤医院义剪时免费做了一次体检,结果出来肺部有小结节影,可能存在良性肿瘤。因为暂时缺钱,她一直没去复查,“我怕检查结果不好,又要花钱住院,所以一直拖着没去”。 罗春芳想,过了2020年,她的经济状况应该会好很多。“明年到了三四月份还是会有人来武汉做事的,因为武汉‘解封’之后已经是最安全的城市了。”她计划着,到那个时候,她再去复查。 对于还在创业期的杨锦来说,2021年也许在经济状况上也会遇到很多问题,但“因为2020年也都走过来了,我相信2021年也不会遇到更大的困难”。 转眼又到鼠年的腊月。今年,大龙和陈辉都选择留在武汉过年;罗春芳拿出来了去年买了没机会穿的两件新棉袄,一件绿色一件白色,准备新年穿。 “我希望新年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不光是我的生意,而是所有人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罗春芳说,“我一看到街上,到处没人、门面关着,我的心就凉凉的。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武汉。” (据“Epoch故事小馆”,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