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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白洋淀,人们通常会想起“小兵张嘎”“雁翎队”,当然还有孙犁的《荷花淀》。 白洋淀是我的故乡。明洪武年间,我们李家祖上加入了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出发的那支移民大军,来到了河北安新县的端村(镇)。这是个大村,在白洋淀很有名,村里曾经有过码头,小货轮直通天津。孙犁在《荷花淀》里还提到了离同口不算远的端村。 端村的女孩子们喜欢坐在在树下编苇席。这是白洋淀人一项很主要的收入,据说一张可以卖到好几毛钱。女孩子们穿着棉质的、印着小花儿的白色短袖上衣,下面是蓝布裤子,脚蹬黑色布鞋。低着头,静静地,一天下来,一张漂亮的苇席就从女孩子们手里舒展开来。那些日子里,我喜欢从远处悄悄地看她们编席,觉得那情景好美。 三十年后,为了给已经去世的父母编写传记,我才和兄弟姐妹重回老家,寻找那些和李家有关的点滴线索。令人失望的是,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但是没有了当年的洁净,到处都是白色垃圾,满街的尘土。大多数村民都盖起了新房,但是毫无规划,乱象纷纷。当年我们跳水的那座小桥下面,已经成为巨大的垃圾坑。和北京一样,保定地区也成为了环境污染的重灾区。蓝天和白云,在碧波万顷的白洋淀上空,也成了稀罕物。这一次的重归故里活动,在我们全家人的心中,都留下了复杂的情绪。 艺术能给贫困带来什么 转眼到了2012年,我又回到了白洋淀。这次是跟我的几位朋友,带着一项任务,或者说是一项使命,重返故乡。 缘起,是我和几位志同道合人士,发起成立了“北京荷风艺术基金会”并得到了政府部门的批准。中国的小学生人数超过一亿,艺术教育从哪里入手?经过反复论证,我们最终确定,以乡村作为突破口和重点。以期利用艺术的作用和力量,来帮助乡下的孩子们。第一所试验校就选在了我的故乡,河北省保定市安新县端村。 对于这项试验,很多人都曾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把高雅艺术送到乡村去?言外之意,落后的乡村地区更需要的应该是物质帮助,音乐、舞蹈、美术、戏剧等课程不是乡村地区的孩子们所亟需的。 他们的疑问其实具有普遍性,因为现今还有很多人对艺术究竟具有什么作用,艺术在社会发展中的角色定位是什么,还缺乏清晰的认识。实际上,对于贫困地区的儿童而言,艺术恰恰是能够帮助他们战胜贫困的重要手段,赋予了身处贫困中的儿童以骄傲、自信与尊严。当他们演奏巴赫、演唱贝多芬的“欢乐颂”、跳着“四个小天鹅”、临摹莫奈时,他们的视野早已跨出了乡村,投向了世界。 中国乡村的城乡差别依然巨大,特别是乡村教育,可以说是与城市差别最大的一环。然而,乡村的发展水平、文明程度又在极大程度上制约了整个社会的发展。如果说,乡村地区仍然面临着教育落后的局面,那么其中的艺术教育,就不仅仅是落后的问题了,而是几近于零。 村子里的舞蹈课 2012年6月,我们经过选拔成立了端村学校的芭蕾舞队。它也许是中国第一支乡村小学的儿童芭蕾舞队。 2013年1月,我们举行了管弦乐队招生会。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周末,一百多孩子从几个自然村齐聚乡政府的大会议室。招生会是以一段录像开始的,播放了两个音乐选段: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和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孩子们都聚精会神地观看、聆听,那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过、听过的东西。此刻,我们这些站在一边的志愿者们都在想,未来,他们长大后,一定会记得这一天,窗外是雾霾笼罩的冀中田野,北风呼啸…… 2014年3月,五项课程全面开始。我们的志愿者教师队伍绝对的一流,他们来自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北京师范大学、北京舞蹈学院。后来,河北大学也加入了。从这时候起,每周末,这些来自中国最好的艺术院校的老师和学生们,从北京驱车130公里赶到端村授课,当晚再回到北京。一群艺术天使,背负神圣的使命翩然而至,注定要为古老的白洋淀谱写一首新的歌谣。 芭蕾班的女孩子们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芭蕾,她们就像一群丑小鸭,怀揣着成为小天鹅的梦想,走进了我们专门装修的舞蹈教室,眼睛里流露出茫然和渴望。第一和第二堂课,我在现场拍摄素材,观摩教学。老师们花了很长时间,介绍芭蕾,宣布课堂纪律,还教孩子们的家长梳芭蕾头等等。 第六堂课前,我告诉北舞的关老师,我要陪同六十多位志愿者朋友去端村参观。他回答我说,那他要准备几个节目给来宾汇报。我当时很奇怪,一共才上了五堂课,居然汇报节目啊,真够夸张的。 当天的汇报分成两部分,基本动作和《天鹅湖》中的四小天鹅(不完整版)。看到放在凳子上的节目单,我真的很吃惊!表演开始,随着老师用法语(芭蕾舞专用词汇国际通行用法语)发出的动作指令,穿着粉红色舞蹈服、梳着芭蕾头的孩子们,在优美、舒缓的钢琴音乐伴奏下,翩翩起舞。 孩子们的表情,是那样的纯洁;动作虽然未脱稚嫩,但是已经透出少许优雅,仿佛昨日的丑小鸭,今天已变成可爱高贵的小天鹅。教室里的气氛很宁静、神圣。窗外,是古老的华北平原、农田、村舍。 那一刻,我注意到,来宾们都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其中有的人眼睛里晃动着泪花。随后是活泼可爱的“四小天鹅”。熟悉的音乐、欢快的情绪、鲜明的节奏,把大家的热情一下释放出来。孩子们的表演可以说是令人称奇,很难让人相信仅仅上了五节课!舞蹈结束,掌声雷动! 全家的大事 我们的小乐手们也有很多精彩故事。一些开始上课时不懂五线谱,不知道乐器名称的小朋友,仅仅一个学期下来,就能演奏出近十首简单乐曲,他们中有圆号、单簧管、长笛和大提琴的学员。这个暑假,管弦乐队正在尝试合练。 说实话,我并没有指望眼下管弦乐队能有高水准的表现,毕竟时间还太短,特别是弦乐器的难度非常大。但是练习合奏,对孩子们来讲,有着更丰富的意义,也可以使孩子们学习、体验比音乐更多的东西。 我觉得,再有一两年,他们就能有点模样了。等着瞧吧。 孩子们学习的进步总体上超过我们的想像。对于这一现象,我的看法是,乡村的艺术土壤,长久以来都处在一个极端干涸的状态,当你稍微浇灌一点水,艺术之苗就会迅速生长。对于小孩子来说,艺术就像阳光、空气和水,它是一个自然吸收的过程。 家长们也卷了进来。孩子们上课时,妈妈们通常会陪伴。结果很多妈妈学会了五线谱,还可以帮助孩子们。有的家长在家里铺上地板,装上镜子和把杆,让孩子们里练功。有一家人,四代同堂,重孙子学习大提琴,全家一起,把听他拉大提琴当成了每天家里的一件大事。今年春天,十几位芭蕾宝贝的妈妈,集体申请学习芭蕾。从此,每周末的芭蕾课上,在新教室的一角,就多了这些妈妈学生。 外面的世界 端村试验吸引了社会的多方关注,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中国爱乐乐团与荷风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并先后两次由团领导带队来到端村。二十多位艺术家手把手地给孩子们指导,并且为孩子们演奏各种乐器。孩子们也大大方方地为这些中国顶尖的演奏员表演,全然没有了最初的羞涩。中央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教授刘育熙老师专程来给孩子们举办了独奏音乐会。中央芭蕾舞团特别邀请端村的芭蕾宝贝们在2013年底来到北京天桥剧场,为演员们登台献花。来自美国的儿童图画书作家、芭蕾舞教师等也来到端村学校。 这一切,让端村的孩子们感受到了艺术的亲切,感受到了艺术最具价值的内涵、美和爱。乡下的孩子们足不离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听到了过去他们完全不知道的故事。 转眼间,三个学期过去了。这个学期,荷风基金会的第二所试验校,北京房山区窦店镇交道中心小学艺术教育课程也要开始了。接下来,还要开设安徽省、福建省的学校。几年之内,我想在全国各省都各建立一所荷风乡村儿童艺术教育示范校。除此之外,还打算开设互联网公开课,毕竟只有互联网能够跨越地域的障碍,克服师资不足的困难。另外就是开展全国乡村学校艺术老师培训计划,没有师资,乡村艺术教育无从实施。我设想,以省或者大区为单位,做成中国最大的乡村艺术教师培训系统,免费培养艺术教师。 每当媒体采访我,问起我做这件事的起因和初衷,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个个人生不同阶段的画面:小学时的音乐课,文革时的外国唱片;大学时代的古典音乐讲座,老式录音机和磁带;游历世界时所看到和听到一切艺术珍品和传说,还有儿时对故乡的记忆,今天乡村孩子们对艺术的那份渴望;那些被污染和垃圾淹没的村庄和那弯弯的月亮。 眼下正是白洋淀荷花盛开时节。荷花,在中国文化里,是清白、高洁的象征,代表着天然、自然之美。荷花生长的地方,环境美化,水质净化。 ■ 李风/文 |